终于,季恒生轻叹一声,道:“进来吧,正好为父有话要和你说。”
书房里迎面是一排高大古朴的书架,古玩和书籍整齐而错落地摆放着,书案,笔洗,洒金笺,下手有几张大靠背椅子,搭着灰鼠貂毛椅搭,配着脚踏,身后还有高几,仅仅摆着几样茗碗花瓶……一如多年前。
季遥岑的神思有些恍惚,曾经这是一家人最喜欢逗留的地方。平日,父亲埋头批阅公文,偶然抬起头与母亲相视一笑,母亲则在旁边抱着自己轻声细语地说着故事,有时候煮了汤笑语浅浅地递过去……
季恒生也看着她,十岁的人儿已经有了几分少女青涩的轮廓,眉眼间依稀有那个人的摸样。眼底有一抹怅痛闪过,他道:“岑儿,你过来。”
季遥岑走过去,在他的面前站住,抬头。
季恒生的手抚上她的发髻,碰触到的那一刻又顿住了,收回,轻叹了口气,道:“岑儿是长大了呢。”
季遥岑静默着,房间里寂静无声。
过了会儿,季恒生轻咳了声,道:“岑儿可还记得端木夫人?”
季遥岑没有反应。
季恒生道:“记不起也是正常的,你很小的时候见过她,如今好几年过去了,又离得远。”顿了下,“刚才这人是端木家的大公子,带了信物来,说是想念你紧了,想要接你过去住段时间,你看……”
季遥岑盯着自己的脚尖,对方的话如同一桶冷水从头浇下,让她透骨得冷。在花园听到的话都得到了验证,原来,她真的不容于这个家!
母亲死了,因为愧疚,父亲对自己宽容宠爱,想必自己平日里玩的那些小伎俩,对方心里清楚的很,却不加计较。
如今,刘氏在季家已经经营了多年,还有儿女傍身,老太太又信任,自己的存在始终是一根刺,刺得季家上下都不舒服。这次,纵然季恒生维护自己做了姿态,却知道老太太是不能坐视不管的,至于误伤了刘氏,想必心里早就不安。
人死情逝,那是那情早已是一场烟云,飘散无踪,这个家从母亲死后便不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!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忍住喉头的哽咽,冰冷的痛锥入了心底。
季恒生仿佛是鼓起了勇气,继续道:“端木夫人从前极为疼你,你去过些日子,也正好请她给你请个好大夫看看……”吞下了后面的话,调转话头,“等段时间我若得闲……我就去看看你。当然你若是想回来……”他顿住了,不敢看女儿的脸,起身整理下衣襟,“随用的物品我交代人给你准备好,乘着汛期还没有来,早些儿渡河。”接着,快步走了。
季遥岑站在原地,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,手,揪紧了袖摆。
季府来了贵客,是并州端木将军府的人。
二十年前端木家是天朝的传奇,一门三将军,都立下了赫赫战功,唯一的女儿入宫得圣宠,当真是权势喧天,无人能比。然而可惜的是,端木贵妃生子难产,一尸两命。当时端木老将军带着两个儿子正在战场上抗敌,误入敌人陷阱,虽然保了性命回来,幼子却成了废人,老将军病亡。从此,端木家一蹶不振,便自请了皇恩回到了祖籍并州。
季恒生当年曾经受过端木家的荫蔽,据说,岑氏和端木夫人交好,育有两子,次子与季遥岑定了儿女亲,来往频繁,相交甚笃。只是后来端木家谪迁,岑氏死,两家便没有了来往,那段姻亲自然也没人提起。
傍晚的阳光透过菱形窗格泄进房间,暖暖的橙黄。
堇色将几支梨花插在花几上那青瓷缠枝卷草海浪纹花瓶中,回身看看季遥岑恹恹的摸样,不禁心疼。
她今年十二岁,是岑氏亲自选定调教的,只是后来起了变故,岑氏死了,留下她与季遥岑相互依靠,情意比一般主仆还要深厚些。在她看来,大小姐虽然年纪小,却早慧果决,做事自有一番计较。这些年过得平静,并得老爷的宠,固然是刘氏的故作大度,却也离不开她的步步为营。
然而,没娘的孩子终究是孤立了。从知道端木家来接人,小姐就郁郁不欢,作为奴婢,她虽然心疼却无能为力,
季遥岑的嘴唇动了动,仿佛做了决定,快速地比划着,“去打听端木家的事,无论大小。”
堇色微诧了下,欣慰的同时又觉得酸苦。季家已经留不下去了,端木家是个陌生的地方,也许今生小姐再也回不来了,寄人篱下,仰人鼻息,小姐这一刻已经认识到这一点,不但要保护好自己,还要活得好好的!
两日后,季遥岑离开了季府,带走的只有堇色。
天气晴朗,和风习习,暖暖的阳光随着树叶的婆娑点点星星地跳跃着。季府大门前,季遥岑一身粉绿的衣裙衬着巴掌的的小脸,粉嫩可人,一双水晶葡萄般的双眸无怒无喜,明明是十岁的孩子却隐隐有着冷冽傲气。
她恭恭敬敬地向老夫人叩了头。
老太太脸上露出不忍之色,难得慈和,道:“去了那里,不是在家,你是个聪明的,凡事多思多想,小心谨慎总不会有错。”
刘氏的伤还没有痊愈,病弱弱的,扶着一双儿女,眸中隐隐有着泪光,“老太太说得是,然儿,若是不喜欢,便捎信回来,立刻去接你。”
季青眉小心扯了扯季遥岑的衣袖,“姐姐,眉儿会想你的。”
季青峤憋红了脸,不说话。
季遥岑抿唇一笑,似乎已经是心无芥蒂,伸手去扶堇色的手臂,横空里出现一只手臂,她抬头,却是季恒生。
对方低头,定定的看着自己,有痛,有怜,还有愧疚,和一丝说不明白的让人心惊的绝然。慢慢地,像是斟酌了许久,道:“岑儿,爹和……不在身边,自个儿照顾自己,记住,爹爹是疼你的……”最后一句声音极轻,像是要保证或是承诺什么。
刹那间,季遥岑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恐慌,仿佛这一别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。无论曾经有多少怨气和不满,面对这男人,看着对方殷殷的目光,注意到他鬓角的几根白发,她还是痛了,这个男人是真真切切地疼爱她的。
她抓紧了他的胳膊,紧紧的,一眼不眨地看着对方。
季恒生撇过脸,道:“走吧。”手臂用力将她送进了车厢里。
季遥岑咬住嘴唇,努力将眸子里泛起的水汽压下,没有再看他一眼,堇色随后而上。
端木明湛微微笑着看着这一切,笑意却不达眼底,向着季恒生一拱手,道:“季大人和老夫人请回吧。”
季恒生的手袖子中曲握成拳,脸上是淡淡地笑,道:“如此多谢贤侄了,岑儿年纪小,请贤侄多多照顾。”
端木明湛不置可否,踩蹬上马,动作洒脱优美,在阳光下如同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。
马车碌碌而行,从季家人的面前驶过,将季家渐渐抛在了身后。
季遥岑静静地看着熟悉的院落景物从眼前慢慢后移,静静地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遥远而模糊,越来越远,终于定格,然而却是如此和谐幸福的一家人画面,陡然觉得阳光刺眼。
她蓦地甩下了车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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