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氏这些年做低伏小,极尽温柔体贴,又为他生了两个孩子,自觉得没有什么大错,虽然不能得了他的心,却也给了尊重,今日竟然被他在下人面前毫不留情地一通数落,只觉得全身如同坠入了冰窟,又冷又伤心。
她刚落了泪,却见儿子被管家带了进来,心头一紧,也顾不得哭了。
季青峤耷拉着头,偷眼看看娘,再看看男人铁青的脸,吓得直往婆子的后面缩,“我没有……我没有……”
季恒生怒道:“你没有?季青峤,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!欺负长姐,知错不改,我要打死你这个小畜生!——来人,拿家法来!”
在场的人都是一个哆嗦,季恒生是个仁厚的,即使对丫鬟仆人也少严词厉色,只不过他有个逆鳞,就是季家大小姐季遥岑。
据说,季遥岑的亲娘岑氏是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,夫妻俩感情深厚。季遥岑五岁时,岑氏突然离世,季遥岑也染了重病,病愈后却失了声。这个打击让他颓废了许久,后来又在老太太的强迫下娶了刘氏,生了一儿一女,却始终疏离。他真正疼在心坎里的是长女。
刘氏是老太太一早便定下的人,很得老太太的喜欢,却不能掌握丈夫的心,纵然有怨言却不敢向季遥岑撒气,每每受了冷落,独自流泪,却被季青峤看在眼里,认为是季遥岑挑唆,便故意撞了她,当时没敢停留,也没看清楚季遥岑到底受伤了没有。
此时,他看到那小儿手臂般粗的铁鞭,吓得连滚带爬地凑到季恒生的面前,抱住他的腿,哭喊着,“爹爹!孩儿再也不敢了!爹爹,你饶了孩儿吧……”
季恒生僵了僵,狠心地甩开他,抡起鞭子便抽了下去。
“不要!”刘氏尖叫着,扑过去将儿子死死地护在怀里,瞪着眼,“是妾身教子不贤,是妾身的错,老爷,要打你就打我吧!……”
季恒生红了眼,“慈母多败儿!”鞭子顿了下,还是抽了下来,啪的一声响,正抽在刘氏的背上。
她踉跄了下,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晕了过去,却抱住儿子不放。
一屋子的人都吓住了,季青眉哭喊着去抱季恒生的腿,“爹爹,不要打娘!不要打娘!……”
就在房间里乱成一团的时候,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吁吁地道:“……要打,就连老身一起打了……”
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颤巍巍地进来,瞧着房间里的情形,再看看刘氏背上的鞭痕微微渗出血来,顿时头脑一晕,几乎跌倒,“你,你这个混账的!……她是你的妻子,你,你怎得这般无情……”
旁边的人忙着去扶她,刘氏疼得难耐,听到她的声音,哭道:“都是妾身不好,母亲不要生气,老爷要教训儿子便一起教训了吧……”
老太太将龙头拐杖狠狠一顿道:“我看哪个敢打我的媳妇和孙子!”
季恒生不过是一时气怒,这时缓过神来,看看哭得可怜的妻子和一双儿女,再看看气的发抖的母亲,不禁手足无措,生了悔意,丢了鞭子,道:“娘,儿子只是想要教训……”
老太太呸了口,道:“要教训儿子,需要这么个恨劲儿?你这是心里有恨呢!我知道你怨娘,当年若不是娘的勉强,你还准备守着那个女人一辈子呢!呸!你这个混账东西,来人,将夫人和小少爷送到我的屋里,没人疼,我老太婆可要好好疼的,这是我方家的孙子!”不再看方焕,转过身,气呼呼地走了。
这时,丫鬟们忙着将娘儿三个扶出了门。
季恒生愣愣地瞧着,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尽了般,后退两步,跌坐在椅子上。
外堂的吵闹声也惊动了里间,大夫听着外面没有了声音才小心翼翼地出来,“季老爷。”
季恒生看了他一眼,打起了精神,“哦,羊大夫,小女怎么样?”
大夫道:“摔的巧,那枝头从手掌斜划过去,伤口不深,却偏大了点,所以流了不少血。”瞧着他紧张的样子,“老夫已经给小姐擦洗过,上了药,待会儿再开个药方,需要注意的,休息月把便没事了,至于会不会留疤,老朽不敢保证。”
季恒生疲乏地道:“我知道了,——季叔,请老大夫出去,好好招待。”
管家应了声,客气地将老大夫领走了。
季恒生发了会儿呆,起身慢慢走到帘子前。
珠帘半掩,在阳光下剔透闪亮,季遥岑微微闭着眼,斜靠在床头,嘴唇紧抿着,而伤手搭在被上裹住厚厚的纱布。
季恒生瞧着她青涩的眉眼,依稀有着那人的影子,不禁有些痴愣。眼前似乎出现她巧笑嫣然的模样,转而便是她苍白的脸,满目的凄婉和恨意……
他叹气,突然烦躁起来,甩手出了门。
珠帘被甩落,一阵叮当作响,清脆悦耳。
季遥岑蓦然睁开了眼,眸色清明冷冽,再无人前的荏弱。
富安堂里,季恒生笔直地跪在地上,隔着帘子,老太太半倚在软榻上,头上束着抹额,眼睛闭着,哼哼着。
陪嫁安嬷嬷正给她捶着背,偷眼瞧瞧她的脸色,道:“老夫人,老爷还在外面跪着呢!”
老太太恨道:“让他走!我没这么个儿子!”
安嬷嬷赔笑,“老太太不过说说气话,老爷可是个孝顺敦厚的,”低了声音,“礼也赔了,您就消消气,总不能寒了心。”
老太太睁开眼,沉吟着。末了,叹口气,“让他起来吧,我也是心疼峤儿,他可是我方家的命根子!”
安嬷嬷朝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。
丫鬟忙不迭地掀开帘子,扶起季恒生。
季恒生腿有点僵,慢慢走进里间,低声道:“娘,孩儿错了。”
老太太叹气,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的怨,这么多年过去了,总该放下了,儿呀,”她语重心长地,“旧人已去,要珍惜眼前人,刘氏贤淑明理,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,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。你平心说说,可苛待了岑姐儿?”
季恒生低头,“不曾。”
老太太道:“这就是了,不过是孩子间的磕磕碰碰,何必伤了感情。至于那个孩子,”她顿了下,“我瞧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,那心深着呢!”看着季恒生要辩解,摇摇手,“你且听我说,我知道你是真心疼她,也是,没了亲娘,又有哑疾,任谁都要多疼点。可是,你别忘了,她是季家的嫡长女,及笄后就要议亲,若是有个不好的脾气,是要受苦的。”
季恒生无言。
老太太又道:“当年她娘在世时,与端木家定了亲,这些年一直没有来往,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,你别怨我说话不好听,只怕端木家有了悔亲想法,毕竟是嫡子。”
季恒生迟疑了下,“我知道娘是为了岑儿好,儿子也早没了想法。不过,今儿端木家来人了,说是端木夫人想念得很,想要接岑儿去住段时间。”
老太太直起腰,“人呢?”
季恒生道:“早晨才到,还没有来得及与娘说,您看……”
老太太沉思了下,道:“容我想想,你去撷芳园看看刘氏,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。”
季恒生低头应了声,拜别出了门,明晃晃的太阳让他抬起胳膊遮在额前,远处的一树树梨花变得模糊而遥远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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