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
弟弟缓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,我也如愿去了市里的高中。
爷爷奶奶说的没错,市里的学校比村里的好了不止半点。
只有在市里,我才能有更大的机会考上大学,才能有出息了给爷爷奶奶养老,照顾弟弟。
我和我妈短暂和平相处了半个月,直到我开学。
高中的课业很忙,我为了抓紧不被大部队落下,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。
只要我稍微松懈一点,就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超过。
我休息的时间被一点点压缩。
我像一只被放在烧烤架上鱼,翻来覆去的被煎烤折磨。
每天放学后,我都会留在学校自习。
就连周六日,我也会去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家,死皮赖脸求着他们给我补习开小灶。
还好我的同学们都很热心肠,他们偶尔会顺手给我点一杯奶茶。
我从没见过这么新奇的饮料,所以拍了张照片发在了朋友圈。
谁知被我妈看见了,她劈头盖脸地发消息指责我:“你每天放学就跟着朋友一起出去鬼混,周六日也不在家,根本不管弟弟有没有人照顾。”
“你现在真的和你爷爷奶奶一模一样,自私,不爱做家务,邋遢!”
看到我妈给我发的消息时,我的脑袋嗡的一下,一片空白。
自私和邋遢的前缀是,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。
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。
周末每次出门我都会给弟弟留好饭再走。
弟弟很乖,他会自己热饭,也会自己学着做饭。
而且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收拾一遍家。
她莫名其妙的给我扣上了自私和邋遢的帽子,甚至无差别的攻击了我的爷爷奶奶。
胸口里仿佛燃着一团火,我喘不上一口气,连指尖都是麻的。
我颤抖着手给她发消息,我说:“我自私,我不爱做家务,那家里都是谁在收拾?你们每天吃的饭都是谁在做?”
她并没有理我。
但是从那天起,我再也没有给他们做过一顿饭,也没再给他们收拾过一次屋子。
我做饭只做我和弟弟的,打扫卫生也只收拾我和弟弟的东西。
弟弟反而比我妈更懂事,他每次都在一旁帮我,他拍着胸口说:“姐!你教我做饭,以后我给你做饭,我来照顾你,你好好学习!”
我摸了摸他的脑袋,笑着说:“行,姐以后赚大钱天天带你吃肯德基。”
我妈连着好几天下班回来都没有饭吃,还要面对一屋子的狼藉。
她被我气了个半死,她张牙舞爪地冲上来想打我的时候,弟弟抱着她的腿不撒手。
我妈骂我是白眼狼,养我不如去养一条狗。
我看着她的眼睛说:“你这么多年有养过我吗?有把我当作你的女儿吗?”
她愣怔了一下,大喊着要我滚出去。
我早就明白她心里的答案,是没有。
弟弟挡在我身前,他嚷道:“你要让姐滚,我就跟着我姐一起滚!”
话音刚落,弟弟顺势就抓住了我的胳膊,要带着我往门外走。
我妈又一次妥协了。
她舍得我,却舍不得她的宝贝儿子。
高一下学期的时候,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太对。
我爸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来过了。
不过他回不回来也没什么区别,他一向对家里的事情不管不问。
我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完了,虽然我妈一个月才给我三百五十块钱,但是只要我节约点,日常开销还是没问题的。
我犹豫着开口说:“妈,今天已经是七号了,你什么时候给我生活费?”
我妈正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,我这句话一出,她顿时像个**桶一样被点着了。
她冲上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。
清脆的掌掴声在这个狭小阴暗的房间里格外的响。
顿时,脸颊上像火烧起来一般疼。
我错愕地看着她。
她哭红的双眼肿得像核桃,脸上却因为怒气而狰狞扭曲着。
她骂道:“你这个吸血鬼,白眼狼!家里现在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,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要生活费的!”
“你要不要脸?还有没有良心?”
11
在这一瞬间,恨意裹挟着怒气翻滚着汹涌而至。
我出生那年,我妈才十九岁。
我的出生只是一场意外,不被带着任何的期待和爱意。
我被她变相地抛弃,丢给了爷爷奶奶抚养。
我相信所有的孩子生来就爱着父母,可并不是所有的父母天生就会爱自己的孩子。
她缺失了我人生十几年,她亲手在我心里赐予一道深深的伤口,一道永生都不会愈合的创伤。
她握着一柄名叫‘母亲’的利刃,一次次挥向,幼时那个瑟缩着、害怕的却又试图靠近她的我。
我冷声说:“以后我再也不会伸手和你要钱,同样的,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你一分钱。”
她可有可无的解释道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家里破产了,你爸不争气,把钱都赌光了。”
我没再和她说一个字,抓起书包摔上门就走了。
经过很多同学的介绍,我加了很多兼职群。
群里会不定时的发一些兼职的消息。
因为我才十四岁,没办法去店里打工,只能接一些**点赞的活。
给的钱不多,五块十块的,却也够我吃一顿饭。
我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,白天要忙着学习,晚上则是忙着赚钱。
因为休息不够,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眼底下重重的乌青怎么也遮不住。
睡在上铺的弟弟探出半个脑袋,他小声说:“姐,你是不是缺钱花?我有钱,你花我的。”
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手机屏幕,没挪开半点,我说:“我不缺钱,倒是你,正是长个子的时候,多吃点饭。”
弟弟撇了撇嘴,没再说话。
第二天我醒来收拾床铺的时候,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张银行卡。
是弟弟给我的。
我妈一个月雷打不动的给弟弟两千块钱,可那天之后一分钱都没再给过我。
弟弟听我的话,我让他省着点花,把钱都存到卡里。
眼眶一酸,我看着那张银行卡直掉眼泪。
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原来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不爱,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偏心。
每一次,我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妈对弟弟掏心掏肺的好。
我以为我的父母生来就不会爱自己的孩子,可没想到,只是不爱我这个孩子而已。
斟酌再三,我又默默的把银行卡塞回了弟弟的枕头下。
说不羡慕他,不嫉妒他,都是假的。
可我不能恨他,他没有错。
我不能把对我爸妈的恨意转移在他的身上。
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。
他还在睡梦中,嘟着嘴不满地翻了个身。
12
最近我妈总是有意无意的和别人提起我,在别人面前说:“我本来不相信她能养活自己的,可她加了好多兼职群。”
“她才十四岁,谁知道是做什么兼职的,现在我想给她生活费都开不了口。”
“我也很难啊,我就是想管教她一下,谁知道她怎么当真了。”
她把不给我生活费这件事美化成了,‘想给我生活费却开不了口’。
兼职群里最近有一个活动,去漫展当工作人员一天,就有二百块钱。
周末那天,我带着弟弟去了漫展。
工作人员有专门的服装,是一套漂亮的小裙子,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个动漫人物的打扮。
弟弟兴奋得像个猴,他贴在我耳边悄悄说:“姐,你化了妆就更好看了,以后找姐夫得先过我这关。”
我提溜着他的耳朵和他打成一团。
漫展的兼职很顺利,有好多漂亮姐姐围着我集邮拍照。
闪耀的相机灯光和纷至沓来的赞叹让我又一次有了活着的价值。
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,开始学着化妆,买一些漂亮的小裙子。
弟弟很支持我,每天嘚瑟的和他的同学们炫耀,他姐姐长得超级漂亮。
我妈原本对我这一系列行为都是默许的,可后来她的同事告诉她,这些非常花钱,一件裙子动不动七八百,上千块。
我和她解释过很多次,我的化妆品和裙子都是买的二手的,价格很低,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贵。
谁知我妈却和我大吵了一架,她涨红了脸骂道:“李晓婷!家里已经没钱了,你自己赚的兼职钱不补贴家用也就算了,怎么能把钱花在这种地方?”
“就算不提你的三万块钱择校费,你的手机不也是我买给你的吗?我花钱养你,现在家里有困难,你拿出钱来是理所当然!”
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,最后也只能说出来择校费和手机。
她说我是吸血鬼,是养不熟的白眼狼。
可现在吸血的到底是谁?
她仿佛是牢牢扒在我腿上的水蛭,贪婪的想要榨干我的每一滴血。
更让我绝望的是,她宁愿相信她同事嘴里的话,也不愿意相信她亲生女儿的话。
我比不上弟弟,甚至也比不上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。
我看着她瞪圆的眼睛,和不断开合的嘴。
我得出一个结论,我妈不是不爱我,她是恨我。
她十九岁生下我,嫁给一个一无是处、嗜赌如命的男人。
她把她半生的不幸归咎于我。
她还在喋喋不休的骂着,我径直拿起桌上的手机,抬手就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手机是她刚接我来市里的那天,她买给我的。
她把新手机递到我手里的时候,我受宠若惊,感动得差点哭出来。
她眼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好,足够能让从未感受过母爱的我记得一辈子。
而现在,我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。
手机砸在地上的巨大声响让我妈闭了嘴。
我一字一句的喊道:“我说过,你不给我钱,以后我也绝不会给你一分钱。”
“你都不管我吃穿,现在怎么好意思和我要钱补贴家用?我自己花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,从头到尾你才是那个吸血鬼!”
“你给我买的手机,我用不起,那三万块钱择校费我以后也会还给你!”
我蹲在地上,一下又一下地把手机砸在地上。
屏幕碎掉的小玻璃渣飞溅,手机后盖也裂开,直到它变成再也修不好的样子,我才停了手。
我想哭,可流不出一滴眼泪。
我妈愣怔的看着我,然后抿着嘴没好气的问:“你突然发什么疯?我哪一句说错你了?”
她伸手想拉我起来,却被我怨恨的挥开。
她又放软了语气说:“好了,手机也砸了,你火也发够了吧,晚上我做饭,你一会买点菜去。”
13
我妈想借着手机的事情让我服软。
我硬气的始终没开口,我找到一个固定的兼职,干了两个月买了一个新手机。
和她撕破脸多少还是有点用的,她见我铁了心不愿意拿一分钱出来,只能放弃在我身上下功夫。
何况最近我爸又捅了不少篓子,她整天忙着给我爸擦屁股,根本没有闲工夫管我。
就这样,我相安无事的撑到了高考。
只要高考结束,我就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家。
我兴冲冲的看着墙上的高考倒计时,每少一天,我就越兴奋。
弟弟歪着脑袋盯着奋笔疾书的我,他有些伤心的问:“姐,你考上大学了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见你了?”
我弹了他一个脑瓜崩,我说:“瞎说,我还是会每天监督你做作业的,你可不能偷懒啊。”
这种即将解脱的喜悦遍布了我全身,不论是兼职的时候,还是写卷子的时候,我感觉我浑身都充满了力气。
可我忘记了,普通人的命运是曲折荒诞的,它会在我到达最高点的时候,给予我重重的一击。
高考前一个月,我爸突发心梗,熬了半个月,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。
在他的葬礼上,我妈哭得声嘶力竭,又痛彻心扉。
她痛苦的哀嚎,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为什么老天爷不开眼。
正是因为老天开眼,才把我爸带走的吧。
我拉着手足无措的弟弟站在一旁。
看着弟弟稚气未褪的脸,我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开口道:“晨晨,爸爸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,但是你别害怕,他会变成星星,一直在天上看着你。”
弟弟突然猝不及防的说:“他死了,他也不会变成星星,会变成一摊骨灰。”
这下换我手足无措了。
弟弟显然比我想象中更能接受死亡。
火化炉里扬起猩红高涨的火舌,舔舐着我爸的躯体。
伴随着飞溅的火星,还有被烈焰带起的灰。
我爸的死讯并没有告诉爷爷奶奶,是我妈执意要瞒着。
她说,老年人年纪大了,受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。
家里多了一个壁龛,上面摆着我爸黑白色的照片。
我偶尔会看着他那张照片愣神。
我细数着我短暂的十八年人生,出乎意料的发现,我竟然和我爸毫无交集。
我和他说话的次数,甚至还没有和楼下的流浪狗交流的多。
我上前摆正了他有些歪掉的照片,又清了清香炉里燃尽的香灰。
我突然觉得他这样和我妈比起来也挺好的。
他不曾给予过我什么,但同样他也从不要求我付出什么。
我与他之间,起码是平等的。
14
高考的前一天晚上,我没有学习到很晚,吃过晚饭看了一会书,调好了闹钟早早地就睡下了。
窗外风吹叶子哗啦啦的声音,让我想起了奶奶家院子里的柿子树。
离开三年,不知道柿子树又长高了多少。
明明我兴奋的很,可脑袋却莫名其妙的重,我比往常睡的又快又沉。
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,窗帘已经被拉开,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。
我拿起闹钟一看,已经是十点半了。
我飞快的穿衣服洗漱,最终垂着头站在洗手池边发呆。
水滴顺着脸颊滚落,滴在水面上,晕开一个又一个的波纹。
水里倒映着我泪流满面的脸。
弟弟出门了,不在家。
家里只有我妈在。
我妈路过我时轻飘飘的说了一句:“你闹钟被你弟弟关了,我也忘记叫你了,高考错过了就错过了,不如跟着我早点赚钱去...”
绝望的颜色,更多的人认为是黑色,深不见底的黑色。
可在我眼里,它是苍白的颜色。
就像火化炉里伴随火星,高高扬起的骨灰的颜色。
我的脑袋像撕裂一般的钝痛,像有人拿着斧头一遍又一遍地劈开我的头颅。
我控制不住冲向我妈,我揪着她的衣领,红着眼睛喊道:“弟弟怎么可能会关掉我的闹钟?我三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作息怎么偏偏高考当天起不来了!”
她目光闪躲:“那我怎么知道,你平时懒惯了,高考起不来又能怪谁?你弟弟也不是故意的。”
我攥着她的手腕,指甲嵌入她皮肤的肌理,我哭着质问道:“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,你是我妈,我现在已经不奢求你爱我,但是求求你,别拖累我好吗?”
我跪在她面前,重重的向她磕头。
我向她认错,我不该来市里,我就应该和爷爷奶奶在乡下呆着。
那会我单纯的认为,只要我来市里和我爸妈生活,他们就会爱我。
我也能上市里的好高中,考上一个好大学。
她避而不谈我的问题,嘴里说着不咸不淡安慰的话:“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,你还年轻,何况你就算考上了又能怎么样,家里也没钱给你继续读了。”
“你跟着我一起做买卖,这行挣钱,你刚来一个月也能挣大几千,咱们一起努力给你弟弟买房子。”
她说完后,拍了拍我的肩,然后换上衣服出门去了。
只留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家里。
傍晚的时候,爷爷奶奶给我打来了电话。
我接起电话,听到那声熟悉的‘小妞’时,再也绷不住眼泪。
爷爷大声的说:“小妞,爷爷没打扰到你复习吧?考的怎么样都不重要,你永远都是最棒的!”
爷爷说话的声音很大,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喊出来的。
他上了年纪,耳朵越来越不好。
我哭着小声说:“爷爷,对不起,我误了高考,我想回家。”
15
没想到这句话我爷爷倒是听得一清二楚。
电话那头传来他窸窸窣窣套外套的声音还有他焦急的大嗓门:“爷爷现在接你去,别哭别哭,这有什么的...”
我带着行李下楼去找爷爷的时候,正好碰见了弟弟。
他抓着我的胳膊问:“姐,你去哪?你考得好不好?”
“今天妈和我说让我不要影响你考试,七点多就把我撵去慧慧姨家了。”
我抿着嘴摇头。
他思考了一会,用胳膊肘戳了戳我说:“没事,姐你别担心,你都这么努力了,肯定能考上!”
他又摆着鬼脸哄我笑,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。
我说:“我要回家了。”
出乎我意料的,弟弟没哭也没闹,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,然后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指头和我拉钩。
他说,让我别忘记他。
回奶奶家的那天,空气热辣又干燥,还混着此起彼伏喧嚣不绝的蝉鸣。
一路上,爷爷什么都没问,和我肩并肩走在村里的土路上。
每踏下一脚,都会带起黄黄的尘沙。
爷爷冷不丁地突然说:“年前你爱吃的烧肉和丸子都给你留着呢,还有柿饼,马上过了秋,就又有柿子吃了。”
我妈留在我心里的那道永生都不会愈合的创伤,它或许永远都不会消退平愈。
但爷爷奶奶还有弟弟对我的爱,让我一点点强大,强大到逐渐忽视那道创伤。
我恍惚之间猛然惊醒,回头才发现我拥有的已经有很多很多了,那道创伤,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了。
我留在了爷爷奶奶家,爷爷奶奶疼爱我更甚从前,把我当作心尖尖上的肉疙瘩。
我开始复习,打算参加明年的高考。
爷爷知道了后,全力支持我。
他四处打听问到了村附近有一个补习班,专门给高四的孩子们补课。
他把前几年攒的钱全翻了出来,硬是把我塞进了补习班。
白天我在学校奋笔疾书,晚上下了课爷爷会准时等在校门口接我回家。
市里高中的三年,让我在复习起来格外的事半功倍,以前不懂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。
期间我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,我反手就把她拉黑装死。
不知道爷爷使了什么手段,居然让我妈同意把我的学籍转回来。
我依稀听到他在电话里说什么我爸,还有什么保险。
爷爷让我别担心钱,他有的是钱。
他还说只要我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他就能活到一百多岁。
在爷爷奶奶的奋力投喂之下,我像吹了气的皮球,日渐肿胀。
奶奶捏了捏我肥的能滴油的脸,心疼的感叹道:“小妞还是这么瘦,怎么都吃不胖了。”
转头,她又为我添上了一大碗饭。
晚秋的时候,柿子树上又结满了金灿灿的柿子,爷爷站在树下挥着竹竿打柿子,奶奶拿着麻袋一个个捡进竹筐里。
我拿起手机拍照,‘咔嚓’一声轻响,把平淡却又美好的瞬间定格。
我给弟弟发了很多张照片,秋天的落叶,冬天的白雪,春天的柳絮,还有夏天的知了。
快到高考的时候,弟弟给我发来了短短的一行字:“姐,妈前些天感冒发高烧,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。”
16
我噼里啪啦回了他消息,我说:“她不是我妈,我没妈。”
弟弟说:“也是。”
这一年我顺利地参加了高考。
出成绩那天,天一擦亮,爷爷就爬了起来。
我有些好笑的问:“爷爷,你起这么早干什么,得等到中午才出成绩呢。”
他明明两个眼睛瞪的像铜铃,却故意打着哈欠装瞌睡,他说:“蚊子咬的睡不着。”
他胡说。
他怕蚊子咬我,在家里又是熏艾草又是点蚊香,一天到晚像个瘟神一样拿着苍蝇拍四处转悠。
我的成绩不算特别高,但去离奶奶家最近的那个重点大学绰绰有余。
一整个夏天,爷爷的下巴都翘的老高,他在村里背着手挨家挨户的串门。
抓住一个人就要说个不停。
别人问他午饭吃了什么,他的眼睛亮晶晶,他贼兮兮的说:“啥,你咋知道我家乖孙小妞考了653分。”
他把他的耳背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别人约他去打牌,他又说:“是啊是啊,我家乖孙考了653分。”
就连村里的狗,现在也知道我的高考成绩了。
考上大学后,我有事没事就往奶奶家跑。
我申请了助学贷款,我骗爷爷奶奶大学不用交学费。
我拿着学校发的奖学金给爷爷奶奶一人买了一个手机。
我闲来无事就教他们上网,刷视频听戏,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,我立马飞奔着赶回来。
我以为他们要学很久,谁知才不到一个月,他们就把手机玩出了花。
爷爷沉迷斗地主,可苦于牌技不佳,常常把欢乐豆输了个一干二净。
爷爷带着老花镜骂道:“这帮龟孙儿,就欺负我这个老头...”
奶奶研究刷短视频赚买菜钱,一天就能赚三块钱。
大学一毕业,就有一家大厂向我抛出了橄榄枝。
我思来想去,最后还是拒绝了。
我想陪在爷爷奶奶身边。
在有限的时光里,无限地陪伴他们。
我重新拿起笔学画画,把从小到大和爷爷奶奶生活的点点滴滴永远记录下来。
我的绘本被一家出版社看上,很快就有编辑联系我连载。
画里有爷爷奶奶和我,还有郁郁葱葱的柿子树。
我希望我画笔下的爷爷奶奶,也能治愈许多个因为‘母亲’而被重创的灵魂。
已经五年过去了,我妈又重新站在了我面前。
她很会挑日子,见我的时候选在了过年。
北风呼啸而过,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。
她只身一人站在我家门口,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。
脸被冻得通红,浑身直打颤。
她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几岁,发间一道道白丝让人分不清是雪还是她的白发。
她生硬的开口说:“婷婷,妈妈今年过年特地回来看你。”
我用一种无比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她,我平淡的说:“你不是我妈,我没有妈,我这辈子都恨你,请你别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“法律上的血缘关系,虽然我这辈子都不能和你断绝,但是在灵魂上,我和你早就不是母女了。”
我毫不留情地合上铁门,任由她在门外又哭又喊。
声嘶力竭的程度堪比我爸火化的那天。
我相信,这对她来说,无疑不是另一种绝望。
另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。
关于妈妈的事情我会记得很久很久,幼时的我有多爱她,现在就有多么恨她。
热气腾腾的屋里暖气开得很足,窗上结了白白的雾。
爷爷捏着饺子,探出半个身子问我:“刚刚是谁敲门啊?”
我笑着说:“外面放炮动静大,你听错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