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.

　　我妈安置好嫂子后，就来到了我的房间里。

　　我在轻声唱歌哄女儿入睡，我妈看见我没有说话。

　　默默从衣柜拿出我的行李箱，一件一件的给我收拾衣物。

　　我固执的抓住行李箱，我妈甩开我的手。

　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。

　　我轻声的恳求她：「不要这样，不要这样。」

　　她只是冷漠的将我们的衣物装进箱子里。

　　我问她：「妈妈，你真的不相信我吗？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，你真的不相信我了吗？」

　　她不耐烦的说：「念念，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干什么，当初我们不让你远嫁，你非要嫁那么远。现在好了，觉得吃亏了不开心了，就跑回娘家，一待就是那么长的时间！现在你嫂子怀孕了，你还容不下她，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坏了！你真的太让妈妈失望了！」

　　她的一字一句，让我如鲠在喉。

　　我抓着她的手臂，轻声道：「妈，你帮我带着欣欣，出去等我吧，我自己来收拾。」

　　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抱起女儿，在退出房间的时候还不忘提醒：「你快点，我们在外面等你，今天还有一班高铁，晚了就赶不上了。」

　　我把衣柜的衣服取下，整齐的装进行李箱中。

　　眼眶的眼泪，擦了又掉，滔滔不绝。

　　我感觉一阵眩晕，缓缓靠在床边，喘着粗气。

　　许是看我那么久没有出来，门外的妈妈等着急了。

　　她打开门进来，瞧见我，没有半句的关心。

　　看见还敞开的行李箱，她利落的拉上拉链。

　　开始往门外走，到门口的时候，她又开始催我：「念念，你现在可别在想什么主意了，你爸提前把票给你们买好了，车子也在门口等着了。你快点，不然你爸送完你们回来，遇到晚高峰，可得堵上好一阵了。」

　　缓了几分钟，我慢慢站起身来。

　　环顾四周，这个我待了二十几年的地方，一瞬间显得陌生又熟悉。

　　从现在开始，这里不再属于我了。

　　而我再也回不来了。

　　9.

　　我妈把我们送上车。

　　临走时她摸了摸女儿的脸，又看向我：「念念，听妈妈的话，回去了好好和张阳过日子，没什么事就别回来了。」

　　我眼里噙满泪水，轻声的说：「我不会回来了，妈妈你保重身体。」

　　车门被重重关上。

　　爸爸一路专心开车，我和女儿坐在后座，和他一路无言。

　　终于快到高铁站的时候，我爸低沉的说：「念念，你也别怪爸妈，只是你太不懂事了，你该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大人了。」

　　我不懂，我只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，多陪陪我的父母，有什么错。

　　我点点头，临别时说了同样的话：「我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，爸爸你要保重身体。」

　　我爸觉得我还是在赌气，叹了口气，加大油门就离开了。

　　10.

　　坐了10个小时的高铁，再转一次车就到了张阳的家。

　　我打开门，屋里还是一个月前我离开时的模样，房子还是那个房子，只是内部已经被臭味侵蚀。

　　厨房传来一阵恶臭，洗碗池里堆满留有残羹剩饭的碗筷。

　　厕所也全是发黄了的尿迹，沙发上，床上随处可见的臭袜子，脏衣服。

　　不敢想象，张阳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，生活了一个月。

　　我安顿好孩子，就着手做起了全屋清洁。

　　晚上在高铁上休息不好，加上做了高强度的体力活。

　　我脑袋一阵眩晕，晕倒在地上。

　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，我被女儿的哭闹声吵醒。

　　张阳正在吃着外卖，他饶有趣味的看着我：

　　「睡醒啦？你可真行，哪都能睡！」

　　我艰难的爬起身来，安抚着女儿，用脚踢了踢他：

　　「快去，给女儿做饭，她刚睡醒准是饿了。」

　　他将嘴里的骨头吐了出来，又扒了一口饭：「不去，我上班累死了，我一会约了兄弟开黑，你自己去！」

　　我扯过他手中的筷子，摔在地上：「你必须去，你不去给她做饭，万一以后我不在了，我怎么放心把欣欣交给你！」

　　他挑了挑眉，不以为然：「你不在了？你还能去哪，你在这里又没个朋友的，你还能去哪！」

　　我提高了音量：「你别管，你必须从现在开始学着照顾孩子。」

　　他一愣，似乎惊讶于我不再像从前一般娇纵他。

　　11.

　　「你是不是回你爸妈家受什么委屈了，你有气回去发，跟我这狠的二五八万似的！」

　　他愤愤不平。

　　我刚想说些什么，鼻腔里涌出新鲜的血液，啪嗒啪嗒的掉在我的手上。

　　张阳有些慌乱，拉来椅子扶着我坐下，又拿来纸巾塞在我的鼻子里。

　　「怎么好端端流鼻血了？你没事吧？」

　　我缓了一会说道：「没事，可能这边天气太干燥了，我一下还没适应过来。」

　　他点点头，又拍了拍我的肩膀：「看你把家里收拾的那么好的份上，我就去给欣欣做饭吧。」

　　我坐在凳子上稍微愣神的功夫，他就端出一碗热汤面。

　　看吧，其实他是会做饭的。

　　只不过从前是我一手包办了一切，他理所应当的享受着我的付出，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会的人。

　　12.

　　回来之后的日子，和从前无二样。

　　我照常过着全职主妇的日子，操持着家务，照顾着孩子。

　　只是身体出现异样的次数，越来越多。

　　我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的掉，胃口越来越小，瘦了十几斤。

　　我知道，我可能时间不多了。

　　我该为孩子做打算了。

　　我拿出手机，联系了娘家当地的房产中介。

　　其实在婚前，我买了一套小一居室。

　　这套房子，没有人知道，就连我的父母，我也没告诉。

　　当时买的时候就想着，如果远嫁赌输了，就带着孩子回娘家，这样有自己的房子，也不至于过的太难看。

　　时至今日，那个房子我再也用不上了，不如卖了它。

　　中介的效率很快，房子挂上去没多久就售出去了。

　　我委托中介全权办理，扣掉中介费到手还有90万。

　　我到银行开了一张卡，往里面存了50万。买了某基金，每年固定从卡里划扣5万，一共买了10年。

　　这样，欣欣在上大学的时候，就能收到保险公司每年发的钱，一直到她25岁。

　　这些钱足够保障她的后半生，至少不会因为钱而烦恼了。

　　我还专门找了律师，立了遗嘱，这个钱只能给我的女儿欣欣用。

　　剩下的40万，我存了30万，留了10万。

　　我打算去见一见我的婆婆。

　　13.

　　我找到婆婆时，她正在乌烟瘴气的麻将馆里搓麻将。

　　她瞧见我，又马上低下头，忘我的搓起麻将。

　　我靠近她的耳畔低声的跟她说了句话。

　　又抱着女儿在门口等了她好一会。

　　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晦气，不情不愿的走了出来。

　　她摸着脑袋直说头疼，许是怕我来找她帮忙。

　　换做从前，我是不耻来求她的。

　　可现在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。

　　「妈……我有个事情想求你。」我低声下气的说。

　　「我不行啊，我最近头疼，手也疼！实在是什么都做不了，你别指望我！」她扬起手来，给我看她手腕上的膏药。

　　我叹了口气，强忍着不适：「我不让您白干，我给钱。」

　　她蹙着的眉头，舒展开。

　　「你这就见外了，不是钱不钱的事情，主要是我确实不舒服。」

　　我淡淡的说：「十万！十万你帮忙带欣欣几个月。」

　　「多少？」她瞪大了眼睛。

　　她一脸疑惑的看着我：「你哪来的钱？你不是去做什么违法的事情了吧？你天天在家带孩子，怎么会有钱？」

　　我沉默了片刻，缓缓的说：「这是我之前上班的时候存的，这钱绝对干净！您尽管放心。」

　　她眼睛骨碌的转着，而后又挽着我的胳膊：「念念，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。不会做那些违法的事情，我们都是一家人，我当然相信你。」

　　我笑笑，没有说话。

　　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。

　　14.

　　跟婆婆谈妥后，我就回去收拾起了女儿的衣物。

　　一边收拾，我一边哭，眼泪决堤般流下来。

　　我太想亲自陪伴你长大了，可是我做不到了。

　　太过悲伤，我的鼻血又啪嗒啪嗒的往下掉。

　　下班回来的张阳看见我这样，他第一次主动关心起我。

　　「你怎么最近老是流鼻血，你该不会身体出什么毛病了？找个时间带你去医院看看吧！」

　　我不想把生病的事情告诉他。

　　告诉他又能怎么样，本来生活就不富裕。

　　为了我这治不好的病，倾家荡产，本就不值得。

　　又何必呢？

　　我见他愁的皱眉，又低声道：「你放心吧，我能有什么事，我自己会去医院看的，你好好上班吧。」

　　他一再叮嘱我：「那你可千万去哦！」

　　我点点头，转移了话题：「我打算把欣欣送去妈那带段时间，你要想她，就让妈来这边带，这样你看着她，我也能放心。」

　　他刚点开游戏，又抬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：「你说的是我妈？她怎么会答应带孩子，而且我总觉得你怎么最近怪怪的。」

　　我还没说话，他又补充道：「你该不会要死了吧？」

　　我一惊，身体绷直。

　　他见我这个样子哈哈的笑起来，我冷脸道：「这一点也不好笑。」

　　15.

　　第二天，我把女儿送到了婆婆那里。

　　我把衣物还有银行卡一并交给了婆婆，一再叮嘱女儿的生活作息习惯。

　　婆婆拍了拍我的肩膀：「你放心吧，我可是亲奶奶，我会对她好的！你放心去休息一段时间吧，你的脸色可越来越不好了。」

　　我点点头，转身离开了。

　　屋内传出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，一句句「妈妈」唤的我心碎。

　　我的心脏隐隐作痛，头疼欲裂，血从我的鼻子里流出，像是要流干净。

　　在意识还清醒前，我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。

　　回到家的时候，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，血迹还粘在脸上没有擦干净。

　　我洗了一把冷水脸，我知道我的生命在逐渐走像终点。

　　我的时间不多了。

　　我看见我妈的朋友圈，嫂子生了，是个儿子。

　　下个月要办满月酒。

　　我想在那一天，去见见我的侄子。

　　顺便在最后看一眼，我的父母。

　　16.

　　侄子满月的那天，我回去了。

　　我给他准备了礼物，是我去金店给他精心挑选的金锁。

　　我爸妈坐在台下，满脸笑意。

　　我哥嫂抱着孩子，幸福美好。

　　我呆呆的站在那里，始终不敢向前一步。

　　我怕会破坏他们此刻的美好。

　　我想着等宴会结束，悄悄的交给侄女，让她转交就行。

　　这样谁也不会惊动。

　　我悄悄打着算盘，看着台上含笑的人。

　　想起小的时候，我挽着我哥的手臂说：「哥，你以后要是结婚生孩子了，不管是孩子的满月宴还是周岁宴，我都要站在旁边，我要亲眼见证你的幸福！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！」

　　我爸妈也在一旁附和：「当然啦，我们念念永远都是被我们捧在手心的小公主，我们永远是一家人！」

　　可现在他儿女双全了，我却没有资格以一家人的身份出现了。

　　想到这里，我的眼泪就不分场合的掉下来。

　　突然嫂子出现，一把拉我到楼梯间。

　　她问我：「你回来做什么？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？」

　　「我……」

　　还不等我说完，她就把我往外推：「你还害的我不够吗？当时你差点就害了我的儿子，你还回来做什么？」

　　我看着她：「到底是不是我推你的，你到现在还在冤枉我吗！我只是想在我的父母身边多待一会，这样也有错吗？」

　　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金锁，那一刻不想再拿出来了。

　　她见我手里有东西，不由分说动手过来抢。

　　我们争抢的过程中，我不慎跌下楼梯。

　　摔的鼻青脸肿，鼻血喷涌而出。

　　嫂子的尖叫声引来了我的父母。

　　17.

　　「天呐，怎么会弄成这样的！」我妈跑下来扶起我，又拿了纸巾塞在我鼻子里。

　　还没等我开口，嫂子楚楚可怜道：「妈，我不知道怎么了，我没推她，她自己就摔下去了！念念，你上次推我就算了，你现在为什么还要冤枉我！」

　　我抬头，看见我妈的眼神慢慢变得冰冷，她缓缓站起来：「念念，你怎么会在这里，你不是说不会回来了吗？」

　　我擦干血迹，想为自己辩解，又无从辩解。

　　我爸质问着我：「才回去多久，怎么又跑回来了！」

　　见我没有说话，我哥也参与了进来：「念念，之前的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，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？」

　　我抬起头，看见这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，只觉得心凉透了。

　　我拨开他们，一边走一边说：「对不起。」

　　除了说对不起，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。

　　我只想在我还能看的见他们的时候，再多看一眼他们。

　　我想记住他们的样子。

　　我怕时间久了我会记不起。

　　我又怕他们会彻底把我忘记。

　　只是这些话，我都不能说出口。

　　走到门口的时候，我妈追了出来。

　　「念念啊，你多吃点，你好像瘦了很多。」

　　我的眼泪不断的从眼睛滑落，悲伤快要把我淹没。

　　18.

　　打车去高铁站的时候，我遇到了我的发小萧萧。

　　她见到我的第一眼，先是一愣又轻声的说：「你怎么瘦了这么多？」

　　我抱着她，紧紧的抱了好一会才松开她。

　　我和她感情一向很好，后来因为我远嫁，所以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，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。

　　她安抚着我的背：「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，我看你的脸色很差！有什么你可以跟我说，你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我！就像小时候一样。」

　　我把手里攥着的金锁交给了她：「这个你可以帮我交给我哥吗？」

　　她点点头，我又继续说道：「我生病了，马上就要死了。」

　　她猛的看向我：「你怎么了？陈念念，你别吓我！」

　　我强挤出一个笑，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可怜：「我得了乳腺癌转移到脑子了，治不好了。」

　　她颤抖着摸着我的头：「疼吗？」

　　疼吧，应该是疼的。

　　这些天心里的疼痛超过身体上的疼，以至于我分不清到底是癌症让我疼的多，还是这些事情让我疼的多。

　　她用力的把我拥在怀里：「念念，你别怕，别怕啊！有我呢。」

　　我低声的告诉她：「这个事情你别告诉我爸妈。」

　　「为什么？」

　　「因为我爸妈说我是嫁出去的女儿，跟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。」

　　多少次我都在梦里梦见，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。

　　我很想做回陈家的女儿，想做回陈念念，想做回我自己。

　　可我现在没有机会了。

　　我无力的依靠在萧萧的肩膀上：「没事的，别担心我，都会过去的。」

　　19.

　　我没有再回张阳家，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女儿。

　　离家时，跟他说我要离开一个月。

　　他只是点头，没有阻拦，没有过问。

　　萧萧把我安置在她家里。

　　每天下班她回来给我做饭，陪我去医院。

　　我慢慢的开始看不清这个世界，我所见都变得模糊。

　　走路也需要搀扶，我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了。

　　这一天，我请萧萧送我回了家附近。

　　我看见了我爸妈，感觉他们似乎又变老了一些。

　　我转身想要离开，我妈却在背后叫住了我。

　　「念念，你怎么越来越瘦了，你要保重身体，知道吗？」

　　我点点头，没有说话。

　　她没有追上来，用我能听得到的音量说：

　　「可以的话，你跟嫂子道个歉，跟我们服个软！我们还是一家人。」

　　那一瞬间我的心密密麻麻的疼。

　　原来，到现在你们还不相信我。

　　我没有推她，我不至于为了想要留在家里，就去伤害她。

　　我也没有冤枉她，故意摔下楼梯。

　　我只是不想她破坏我送侄子的那个金锁。

　　萧萧带我回了她家。

　　我静静的躺在床上。

　　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，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滴泪了。

　　我想睁开眼睛，可是怎么也睁不开了。

　　就这样吧，如果有下辈子，我再也不要是陈念念了。

　　番外，萧萧视角。

　　我处理好念念的后事，按她的遗愿把她骨灰撒向大海。

　　那个没有送出的金锁，我也替她交给了嫂子。

　　得知她离世的消息，嫂子跪下忏悔，说出了事实。

　　把她交给我的30万银行卡，交给了她父母。

　　叔叔阿姨一瞬间就白了头，哭的撕心裂肺。

　　是难过吗？还是后悔？其实我也不知道。

　　我根据念念给的地址，去看了她的女儿。

　　张阳也终于变得像个男人了，现在的他能够承担起父亲的责任。

　　一切都如你所愿了，只是你再也看不到了。

　　这个世界也没有陈念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