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第2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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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穆秋瑟动的手。

  「秋瑟,你是穆大人,逾矩了!」

  珠钗已乱,头发覆在脸上。棠溪东重斥穆秋瑟,语气中带着不满。

  「下毒害人,事发后竟然迷惑迢迢,还妄想入主路家,做路夫人,无耻之尤!丧心病狂至此。」穆秋瑟高声呵斥。

  「路迢迢,杀父仇人就在面前,不敢过来看看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什么蛇蝎心肠吗!」

  路迢迢没动作。

  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,砸了茶杯,喊了官役。

  「来人,本官今日判处此毒妇大逆不道之恶行,即刻投入大牢!」

  路迢迢终于冲出来,跪在他姨母面前。

  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,嘴里不敢说求情的话,只能抱着他姨母的腿,颓废地佝偻着身子,抽泣声轻轻响起。

  不知何时,他瘦了那么多。

  穆秋瑟见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侄儿,变成如今这般,气得一脚将其踢到在地。

  「你从牢中出来时,我便说过,此女不可信,你是怎么回我的?」

  「你跟我说,此女只是一个无知弱质,绝没有杀人的可能。」

  「如今,我找到了证人证词,你仍旧不信。」

  「这么多年的圣人书,仁义道德都读到哪里去了!杀父之仇、冤屈之恨都能忍,路迢迢,我竟不知道你如今到如此地步了。」

  她抽出身边侍卫配剑,举剑便向路迢迢砍过来。

  棠溪东出手,救下路迢迢,让手下先把他送下去休息。

  我冷冷看着这一切。

  「圣人无咎,穆秋瑟,我祝你此生官途通达,成圣立言,福泽天下!」

  留下这句,我便被人拉去了监牢。

  我转头看她,那肃正的脸,很快就会像我所想象的那样,被万蚁侵蚀而亡。

  我得好好记住,倘若她不死,地底下,但愿我还能认出。

  行刑的前夜,我还在数着天上的星星。

  我已经数了很多年了,却还是没数明白。

  吃了牢饭后的眼皮越来越重,没忍住困了过去。

  再睁眼时,人在马车上,衣服也被换成了日常样式。

  车外等我的是路迢迢的好兄弟,安舜华。

  「驾着马车即刻往东狂奔,再被人抓住我们就没办法了。」

  我坐在马车上,看着这幕,明白过来后苦笑。

  路迢迢,可真是,冥顽不灵。

  「他托我告诉你句话,过往种种,一笔勾销。」

  我没点头,这些帐,明显是清不了的。

  「我真不明白,路兄为何会爱上你这等毒妇,毫无良心,手段简直残忍到极致!」安舜华将手中的包裹扔给我,里面有足够我过下半辈子的银两。

  望着他鄙夷的脸,我恍惚间看见了故人。

  生起气来就会扬起右眉的脸,拔剑时惯用左手的习惯,曾经,也有人喜欢这么做。

  「夜深了,回家吧,父母还在家等你。」

  留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,我架上马车,头也不回地往城内奔去。

  阿婆穿着身白衣等在城门边。

  见我归来,她叹口气。

  「傻瓜,你想好了吗?」

  我用她手上的红桐油涂满全身,换了身衣服。

  阿婆将陶瓷瓦片制成的小瓶拴在我腰上,递给我个灯笼,笼中燃的是她特制的守魂香。

  桐油镇魂,瓷瓦锁窍,香烛保命。

  有了这些,我才能入得了府衙,问上一问那圣人。

  「阿婆,你忘了,我也曾经执笔江南、金殿应试,老师教立身守制,更教过我女人生于世上,也当顶天立地,存如长江东奔大海之志!」

  既然事情到了这步,凡有插手,天地神明在上,我都要一个说法。

  收整好,我即将出发。

  阿婆送我到门外,我望着她苍老的脸,轻轻拥过去。

  「怪力乱神,你若去,便回不来了。」阿婆叹气,「我们走吧,从今后,你就是真正的烟烟儿。阿婆赚钱攒香烛,就这样养着你。」

  甩开阿婆的手,我穿过长街。

  「阿婆,来年清明给烟烟烧纸时。告诉她,路迢迢很爱她,烟烟儿会开心的。」

  天快亮时。

  我出现在官衙,找到棠溪东。

  我静静诉说着陈年往事。

  他听着。

  我不带怨恨,他神色平静。

  「那你如今想要什么呢?」

  他问我。

  我看了他半晌,摇头苦笑。

  棠溪东这样的人,怎能奢望他活在往昔峥嵘。不困过往,他向来学得最好。

  「我要诸事归位,大白天下。我要杏花雨上,带花游街看尽长安风景,我要济世安民、大道得成,你,能做到吗?」

  棠溪东是太原棠溪一族。

  他生来就是宗子,不苟言笑。他拜到舒成大师门下时,我已经入门三年了。

  他从不愿叫我师姐,端方自持。

  我与秋瑟论于堂下时,他亦只是跪坐一侧,安安静静地抄录着诗集。

  他入门两年,江南水患。

  门下弟子皆被师父派去赈灾。

  纸上得来终是浅显,苍天大道所学者甚繁,不躬身践行,怎来治世明论。

  长雾镇边,我和棠溪东共度三月。

  倾盆大雨三日,大坝塌了一半,洪水瞬间冲走民众。

  正在施粥的我被棠溪东一把抓住胳臂,拼命往山上跑。

  洪水退后,我们在高丘上看着这满目疮痍。

  「安守华,我们一起共渡苍生吧。」他许下诺言。

  后来他说,那年冬日,白雪绿瓦,裹在火红狐裘里的我言笑晏晏。

  唇枪舌剑辩赢穆秋瑟时,满堂弟子为我喝彩,师父亦在上座欣慰点头。

  我仰着头,梨花轻垂,花落满身,眉目如画。

  如今,人生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大半。

  他端坐高堂,鬓边丝丝白发,官服穿在身上端正庄严,向我伸出手时都是内敛和冷静的。

  「你若真是她,你该知道,我不信鬼神,亦不敬鬼神。」

  右手握在刀柄上,他出刀,快狠。

  刀锋划在右臂上,滴血未见。

  「棠溪,我来这,是要穆秋瑟万劫不复的。你得到你想要的,我拿走我该拿走的。从今后,山高水远,就当我们真正说次再见。」

  那年没说的永别,被遗忘在贡院数十年,如今我还给他。

  不论棠溪东相信与否,他都会去做的。

  他的道,我懂。

  这些年,穆秋瑟的支持力量已经威胁到太原棠溪,她的身败名裂,于他而言,还算不错。

  棠溪东公告全锦州城,公审江南巡按穆秋瑟买凶杀人案。

  苦主便是锦州安氏守华。

  他是上官,自然可以代天子视案。

  我被安置在府衙后头,棠溪东派人去找穆秋瑟和安家人。

  我将瓶子里的桐油倒出抹在身上,一遍又一遍。

  其实,从我决意踏进公堂那刻起,身上的尸味只会越来越重。

  世界万物再大,大不过天道。

  府衙审冤定死,便是天。我一介卑贱游魂,入了这个地方,就注定出不去了。

  其实阿婆捡到我时,我已经看不出人样了。

  我死在贡院内,死在科考场上。

  太不甘心了。

  黑白无常来勾我去地府,我像个泼妇般挣脱。

  我亲眼看着穆秋瑟和棠溪东,戴花游街,接官授职。

  琼华宴上,少年少女意气风发。

  我那时满腔愤懑,就困在贡院内,一年又一年。

  从大任兴化十一年起,我参加了贡院每场秋试。

  题目从「行赏忠厚之至论」到「浮费弥广」等。

  每场考试,我都答了。

  字字珠玑、句句真言。

  「我该中的,我能中的。」年年向黑白无常哭诉,到最后他们烦了,便随我去了。

  混混沌沌游了十多年,见过各色各式的人,看过各色各式的山。

  如今虽是治世,路上亦是百鬼夜行。

  那些魁梧的恶鬼,便将我拘在山中任意欺侮。

  有些又小又精明的小鬼,便偷偷将我丢尽深山老林里。

  那里有山野精怪,还有什么都吃的猛虎。

  我被撕扯地不像样子。

  穆秋瑟没有来,来的是路迢迢。

  他跛着脚,气息就像是一柄开刃的利剑。

  他抓了阿婆。

  阿婆年纪已经大了,形容枯槁地被人压在地上。

  「陈烟烟,解了秋姨的蛊毒。」

  我给穆秋瑟下了阿婆自制的蛊毒,她住在路家的日子里。

  历七七四十九日,蛊虫得成,从面目口舌而出。

  今日,正是第四十九日。

  穆秋瑟的脸,很快就会千疮百孔。

  我在屋内,迎光看着他。

  等了半晌,不见我答话。他将阿婆一把抓过来,剑架在老人脖子上。

  阿婆望着我,眼中意味我看得分明。

  深吸口气,再睁眼时,眼中已经再无犹豫。

  「路迢迢,你杀了她,是给她解脱。」

  听见这句话,阿婆欣慰点头。

  她早就不想活了,若不是我还在,烟烟走的那日,她便不在世上了。

  如今我也要走了,她亦再无执念了。

  路迢迢举了半天的剑仍旧没有落下,倒在地上,很是伤情。

  我给阿婆松绑,她眼中死意已明。

  我跪地,拜谢她救命之恩。

  「你不必拜我,我是养魂师,养过大大小小数十条冤魂。我拘了他们多年,只为了让他们找一个人。」

  「什么人?」我问道,带着哭腔。

  「那个在大柳树口一去不返的人。」

  阿婆的声音越来越低:「你是个好孩子,烟烟也是个好孩子。我本想等烟烟出嫁后,便收了馄饨摊,回天山去,我找了六十年,已经够久了。」

  我哭着将手放进她怀里,感受着她那越来越弱的心跳。

  「阿婆,烟烟在前方等你呢,你再送送她一截,这一辈子所有的等待,都会是值得的。」

  阿婆是天山人,除了养魂,更能制毒。她想死,这世上便没有人能救活。

  「我做了一辈子的馄饨,下辈子,我不会再做馄饨了。」阿婆的意识已经涣散,望着我,轻声劝道。

  「姑娘,下辈子,咱不读书了,就安安静静找个人,白头到老,一世……安宁。」

  阿婆死了。

  天山太远,我想给她找块风水佳地好好安葬,如今看来,只能托给路迢迢。

  他跌坐在门边,看着阿婆的身体渐渐冷却,反身将长剑架在我脖子上。

  执剑的手修长有力,眼尾泛红,眉如鸦翅,纤薄的唇。

  「你究竟是谁?」

  我是谁?他终于问了我这个问题。

  「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陈烟烟了吧?路迢迢。」

  陈烟烟死的那天,阿婆差点哭瞎了眼。

  我们都知道她爱上了那日长街策马的风流少年郎。

  阿婆劝过,烟烟气得反锁屋门,一礼拜不跟她说话。

  一日,有个小童递给烟烟一张纸条。

  她回屋换了新衣,戴上仅有的一根木簪前去赴约。

  烟烟身体不错,只是有喘疾,娘胎里带来的毛病。

  我们在山后茅屋里找到她尸体时,地上尽是指甲的划痕。

  她睁着双眼,不甘地望着阿婆。

  「路迢迢,你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滋味。那是呼吸困窘、痛苦如潮水般漫天袭来,无数次地挣扎着希望得到光明,却还是永坠黑暗。这样的苦,不死上一死,谁能知道呢?」

  我将当初他私下给我的婚书扔回给路迢迢。

  谨以白头之约,书向鸿笺,好将红叶之盟,载明鸳谱。

  一场天大的笑话。

  「路迢迢,你可真令人恶心。」

  我望着他,带着愤怒:「你逛过江南最大的青楼,进过全国最大的赌场,曾一夜豪赌,输掉两条街的产业。可是,这样的你,为什么就那么相信我呢?」

  母亲去世时,他才七岁。在继母手下活到成年,他爹死后,在短短的几月时间内便顺利接管产业。

  这样的路迢迢,怎么可能是被情爱迷晕头脑的白痴呢。

  路迢迢从来都不是草包。

  「无小怯亦无大勇,你知道陈烟烟死在你继母手中,亦知道路家三条人命丧于我手,可你,还是宠爱着我,就像宠爱着那个死于寒冬冰月的陈烟烟。骗了自己那么久,醒了吗?」

  沿着寒光长剑,我的眼闪着刺光,朝向他。字字如刀。

  「我娶了她,宠了她,若不是秋姨,我们会好好过下去的,这一辈子我都会对她好!」路迢迢大声向我喊道。

  这样的男人,我只觉得恶心透顶。

  「你不爱陈烟烟,你只是愧疚、怜悯,你那繁华似锦的前半生对一个无助孤女仅有的那点怜悯,仅此而已。你爱的永远只有自己,路富绍死了,你是不是还有过几分快意?」

  「路迢迢,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从阴诡世间爬到这儿,我就是要有怨报怨、有仇报仇的。」

  棠溪东将我带走了。

  路迢迢在身后,我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。

  他没有错,若说有,便是当年策马的一眼回顾,害了陈烟烟一生。

  我相信他会葬了阿婆的。

  我没告诉他的是,他的腿好不了了。

  这就是那一眼的代价。

  穆秋瑟,心性之坚,生平罕见。

  这是师父给的评语。

  如今她带着帷帽,坐在堂下。蛊虫侵蚀之痛,她亦能端坐。

  安家人站在下侧右边,安父安母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。

  他们身侧站的是独子安舜华,安守华死后他们生的幼子。

  我望着一家三口,侧过脸去看棠溪东。

  时光就算过了很多年,我和他之间默契仍旧。

  证人证物一样样摆上来,何人联系、何人下毒、何人收尾,俱是清清楚楚。

  最后的证人还没说完,安舜华跃起,扑到穆秋瑟面前,侍卫立即拦下他。

  「为什么!为什么要害我姐姐!她和你十年同窗,我父母视你如亲女,为什么害我安家至此。」

  「舜儿,回来!这与你无关。」安父拉着儿子,咳嗽声不断。

  「肃静!」棠溪东拍着醒木。

  穆秋瑟站起身,身姿挺拔,负手身后。

  「棠溪,你搜罗了这么些的人和物,费劲心机就是要栽赃我吗?事隔多年,其中曲折皆由得这些下人说得,那要三司何用,要大理寺何用,要公堂正义何用,要这天地神明何用!」

  「天地神明若在,第一个就会让你神魂俱灭!」我站出来,气得颤抖身子。

  加上今日,经年后,我见了穆秋瑟才三次。

  但是驳斥她的话,我想了数百条。

  当年书堂,她有诡辩之名,而我句句都能驳得她哑口无言。

  穆秋瑟,从来都算不上我的对手。

  「穆秋瑟,你谋的从来都不是成圣之道,至少这条路,你走不成。」

  穆秋瑟没问我是谁,她就那样隔着帏帽看我。

  「这些年,你做官从林州到安阳,扶丘你呆了三年升到知府,之后调到同安道任司军史,再到今日的江南巡按。你是锦州人,却从不做锦州官,你,在怕什么?良心有愧,怕冤魂索命吗?」

  「官职任命,往小了说由吏部诸司调度,往大了说自有天子做主,岂由你红口白牙妄意揣测!」穆秋瑟立即回道。

  别人只会觉得她字字力争,只有我知道她语音下的颤抖。

  这世上若还有能认出我的人,只有穆秋瑟。

  就是因为太过熟悉。

  她知道我的才华与执拗,我明白她的偏激与野心。

  我若与她同在官场,我们必定是纠缠不休。

  我唯一没料到的便是,她狠到可以杀了我。

  「穆大人,你当初派人放进场内茶中的,是促心散,对吗?」

  我安家祖上曾出过太医,开过药馆,我熟知药性。

  「本官再说一遍,本官没有!」穆秋瑟继续辩解,但是她看着我的目光像是看着怪物。

  母亲在堂下听了半晌,再也忍不住。

  「棠溪大人,我的女儿死得冤呀,请大人为我儿伸冤呀!」哀哭声响起,安母几近晕倒在地。

  安父在旁扶着她不做声。

  我看着她银丝般的白发,老得不像样的面庞,鼻子一酸,差点落下泪来。

  我没见母亲,算来已经二十七年了。

  「我的守华,从小聪慧绝顶,冠绝江南,她跟我说,要当大官,做大事,成大业。谁料,那年我送她赴京赶考,竟是一去不回!」

  我转过身,不让那两人看见我的失态。毕竟,他们不必再承受得而复失的痛苦。

  况且,我曾回来过。

  黑白无常告诉我,我既成了游魂,就轻易进不得别人家的宅院了。

  那是我家!我吼着他。

  可我的的确确回不去了。

  当安舜华出生,他住着我的院子,用着我的文具,读着我读过的书,甚至上着我上过的学堂。

  当所有人都往前走时,那就只有我一个人活在过去了。

  母亲对着穆秋瑟声泪俱下。

  「当年我亦曾送过你吃食,给你做过衣裳,为何要害我儿!」

  应是蛊毒发作的很了,穆秋瑟捏碎木椅把手,死死压低声音。

  「你若想问我,倒不如先问问你那相濡以沫、情深似海的相公!」

  「唰」众人目光皆看向父亲。

  棠溪东已经猜到了原委,小声问我。

  「事情就到这步如何,穆秋瑟已经注定身败名裂了。」

  我摆手。

  凡有插手,必得澄清。

  「啊!啊!啊!」蛊毒彻底发作。

  穆秋瑟还是痛苦得喊叫起来,言状可怖。「安守华,你要想索命,就来!我不怕你。」

  路迢迢冲出来,护着穆秋瑟,怒目以对我们。

  「够了吗?够了吗!你要报仇,这些还不够吗,安守华!」

  随着他的目光,穆秋瑟径直看向我。

  就算她已经被痛意折磨得精神涣散,但她还是能认出我。

  「安守华?」她癫狂笑起来,撕心裂肺地吼着:「你恨我害你,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爹爹,是谁告诉我你心急症之事!」

  「闭嘴,你闭嘴!」父亲出身打断她的话。眼神飘忽,语无伦次。「你们别信她,我怎么会害自己女儿!」

  穆秋瑟透过帏帽,看着我,挑衅至极。

  母亲厮打着父亲不撒手,安舜华忙着拉母亲。

  路迢迢拉着已经面部溃烂的穆秋瑟,防止她发疯。

  公堂上一片狼籍。

  而我,也闻到了淡淡尸味。

  时间不多了。

  「够了!成何体统!」

  棠溪东虽然不知道我身上是什么味道,可他应猜出几分。

  「安文朝,从实道来,这是我给你唯一的机会。」

  他仍旧紧抿双唇,面皮紧绷着不说话。

  「来人,将人拉下去打六十大板,生死不论。」

  官仆役上来,安舜华和他们拉扯起来。

  眼见安舜华就要被治个咆哮公堂之罪,安文朝终于开口了。

  「守华向来有心急症。平日里没什么,当考试之时,心脏快速跳动下,只要一点点心促散,她就能死在场上,任凭什么医馆都验不出。」

  母亲听得这番话,终是没忍住,晕了过去。

  下人将她抬回家,留下安舜华紧握拳头,额上青筋鼓起。

  他自长大后读的书,都是我亲笔注释过。

  他推崇我、崇拜我、更以我为傲。

  「为什么!」他低声怒吼,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夹杂着铺天的怒火。

  「因为你姐姐她,她太过夺目!」安文朝闭上眼,痛苦地流下泪水。

  「她爱读书,我便让她拜入名师门下,她爱远游,我也从不将她关在闺房里。我对她,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!」

  安文朝抹把泪,接着说道:「可是她越长大,越不听话。读书便去读书,她非得学人状告官府,直问高官赈灾银两去处。她非得将江南圈地之行变成童谣,广为传唱。她不怕,我怕呀……」

  「怕得一日日连觉都睡不着,来威胁的人直接将死猫丢进夫人的寝室,在水中投放巴豆。是人,都会累,都会怕的。我就想让她安静下来,就只想让她安静下来的,你们信我,那是我女儿呀!」安文朝捶胸顿足,老泪纵横,哀恸地伏在地上闷声大哭。

  棠溪东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,握住我的手,眼中微微失神。

  「安心走吧,这一切就交给我。我不会让你失望的。」

  至少,公堂真理之上,穆秋瑟已经认了她的罪,父亲也承认了他的狠。

  天地悠悠,命道如此,我认。

  不知何时,我身上的尸味已经越来越重了。

  我一步三回头朝内室走去,记住所有人的脸。

  若有来世投胎,我一定将他们全部避开。

  在回廊转角处,棠溪东说了我此生能听见的最后一句话。

  「你死后一年,我官服之下都是纨素绸衣。齐衰之孝,我为发妻安氏守华而服。」

  我走了。

  彻彻底底消散在这世间。

  我本还有投胎机会的。

  黑白无常说,只要我能死在穆秋瑟手上,全了因果,圆了宿命,写上我这一世名簿。

  他们便还能助我入地府,过冥河,重新投胎,再世为人。

  可是,路迢迢救了我。

  为了他那可怜又可恨的良心。

  我便突然不愿再回到这冰冷虚伪的人世了。

  魂飞湮灭,也算得不错。

  番外:

  我是太原棠溪的宗子,也是父母独子。

  父亲好友引荐,我入了舒成大师门下。

  师父告诉我,他的弟子安守华才华不在我之下,日后二人可以多多切磋。

  我是不忿的。

  江南之地,多养得软腔娇调的美丽娇客。

  可安守华,的确不同。

  活得像团火,张扬而又强大。

  我决心与她一生一世,娶做宗妇,生儿育女,衍嗣绵延。

  后来,她走了。

  我被授官,走马上任,宦海沉浮数十年。

  那年锦州再见「她」,我竟平静地如一滩死水。

  当年种种愤懑,到得最后,也会一一抹平。

  人呐,被时光推着往前走。

  回不去的。

  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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