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闲坐悲君亦自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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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先帝临终前,将他膝下的独子托付给了我。

  为报答先帝知遇之恩,我做了皇后,尽心竭力辅佐陆懿和。

  然而他心中另有所爱,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。

  我终于对他失望透顶,打开了先帝的遗诏——

 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,若皇帝无能,皇后可取而代之。

  1

  一大早上,陆懿和便跑到我殿中来,说要封宋清歌做皇贵妃。

  他下颌崩得紧紧地,沉默中与我对峙。

  而我揉了揉太阳穴,感觉脑袋疼得很。

  嫁给陆懿和以后,我似乎每天都在发愁。

  当朝的规矩,皇后不死,不能另立皇贵妃。

  陆懿和这是在同我置气,想要分走我的权柄。

  恰巧,我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。况且宋清歌实在担不起这个副后的位置。

  被我断然拒绝之后,陆懿和发起疯来,将我宫中的瓷器砸得稀碎,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出去,阖宫上下的宫女太监都低垂着头,生怕惹了皇帝的不喜。

  「你放肆!」

  我用力拍了拍桌子,有些想不通陆懿和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。

  明明他小时候,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。

  我爹和先帝情同手足,他战死在沙场上后,先帝亲自抚育我,待我视如己出。

  那时候陆懿和说,姐姐没有爹娘,所以他长大以后要加倍保护姐姐。

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渐行渐远了。

  一片碎瓷扎进我的手心,血瞬间喷溅出来。

  陆懿和的声音渐渐小了,有些胆怯地想要上前来查看,又想到了什么一样,扭过头去。

  我面不改色,告诉陆懿和,除非我死了,否则宋清歌永远做不了皇贵妃。

  「滚吧。」

  我闭上眼睛,不想再搭理他。

  身边的宫女琉璃上前来为我包扎伤口,小心翼翼地说,娘娘您应该顺着陛下些的,陛下吃软不吃硬。

  我冷哼一声。

  我是将门虎女,自小就被爹爹当成掌上明珠的,后来进了宫也全无寄人篱下的感觉,一应吃穿用度都先紧着我来,连陆懿和都要排在后面。

  我凭什么要做小伏低顺着他。

  也只有宋清歌这种女孩子,才正合他的心意。

  先帝走后,朝中隐隐动乱。所谓主少国疑,陆懿和当时刚刚成年,多少双眼睛在盯着,我们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。

  我想要他快些成熟起来,名义上是他的皇后,实际上每日像太傅一样考他的学问,逼着他看经世治国的良策,我们的关系也是那个时候恶化的。

  宋清歌刚好出现在他最厌烦我的时候。

  年方二八的女孩子,爱笑爱闹,温温柔柔,逢迎着陆懿和,一口一个叫着他陛下。

  陆懿和总是比较我们两个人的眼睛,他说,我的眼神像狼崽子一样,藏不住的野心,不像宋清歌,望着他的时候眼里满是濡慕。

  少年人的爱意来得像一场春雨,细细密密。

  他第一次忤逆我,就是为了迎宋清歌入宫。

  有了第一次,就有第二次。

  2

  翌日上朝。

  我一贯是坐在陆懿和旁边垂帘听政的,这是先帝授予我的权利。

  曾经有官员暗地里笑我一介女子之身,也敢牝鸡司晨,被我拔了舌头,此后无人敢置喙。

  谏官率先请奏,说宋家大郎强抢民女,只手遮天,将那位女子折辱致死,纵使她爹娘报官也得不到一个公正,当晚便撞死在宋府门口。

  宋家大郎正是宋清歌的长兄,也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。

  证据确凿,此事实在太过恶劣,我冷眼看着陆懿和如何处理。

  陆懿和脸上全无惊讶的神色,想必是宋清歌已经同他求过情。

  我甚至能想到宋清歌脸上是怎样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,发丝横斜,眼波流转,当真是温柔乡,能将死人哄成活的。

  「他妹妹嫁给了朕,他说起来也算朕的兄长,所谓刑不上大夫,此事暂时按下,日后再议。」

  陆懿和缓缓开口。

  我叹了口气。

  每一次,每一次,他都在让我失望。

  先帝如此英明,怎么会生下他这样懦弱愚钝的孩子。

  朝中百官显然也觉得他荒唐,久久无人应答。

  丞相冷冷开口:「陛下莫不是昏了头吧?」

 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  丞相孟九思同我年岁相仿,我们一起念过书,也跟随同一个师傅习武。

  他略有几分恃才放旷,但并不显得讨厌,似乎聪明人就是要格外桀骜一些,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忍耐旁人的蠢脑筋。

  这些年来,他对皇帝愈发不满,而我极力辅佐陆懿和,隐隐同他形成了对立之势。

  但权力就是在对立中保持制衡的,一家独大反而不好。

  因为这种对立,我们之间的交往渐渐少了,只是他依然时常进宫找我弈棋。

  宋家大郎的确作恶多端,我回过神来,正了正脸色。

  「臣妾并无兄长,他算陛下哪门子的亲戚。」

  「越是世家大族,越要洁身自好,做天下人的表率。宋家大郎作恶多端,残害人命,将他打入大牢,择日问斩。」

  陆懿和扭头看我,眼神中已经有了愠怒。

  他的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着,若是往常,我一定会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民心向背有多重要。

  然而我忽然有些疲惫。

  对他是失望透顶了。

  先帝从一介布衣征战至今,打下江山来,起兵的缘由便是「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」。

  他和我爹、和无数跟随他起兵的将士们,此生都在为百姓的安乐而奋斗。怎么到了如今,他自己的儿子成了王侯将相的忠实拥护者?

  孟九思跪下来:「皇后娘娘圣明!」

 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,一齐跪下。

  下朝后,陆懿和忽然问我,你很得意吧?

  文武百官唯你马首是瞻,连朕的旨意都不听了。

  我甚至不想抬眼看他:「陛下你长个这么大的脑袋是为了走路保持平衡的吗,说话之前怎么不知道多想想。」

  宋清歌早就收到了消息,抽抽搭搭地啜泣着,跪在我脚边,弱柳扶风的样子。

  「臣妾的哥哥知错了,求姐姐饶了他这一回吧。」

  我最厌恶她这种惺惺作态的样子,是非不分,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的,伸腿就想走。

  大约是见不得心上人这幅委曲求全的样子,陆懿和有些着急地拽住我,力气用得大了些,将我拽倒在地上。

  我不可置信地望过去,他有些害怕,低声嗫喏着:「姐姐……」

  他伸出手想扶我,被我甩开。

  孟九思恰好进宫来找我下棋,撞见了这一幕,将我扶起来。

  我甩甩袖子,有些负气地离开。

  孟九思低声说:「这阿斗越来越过分了。」

  我有些想笑,也真的笑出声来了。

  孟九思向来是看不惯陆懿和的,嫌弃他腹中空空,只长肉不长脑筋,加上先帝将他托孤给我,私底下便经常叫他阿斗。

  意外的贴切。

  3

  我执黑子,先行一步。孟九思同我相对坐着,紧随其后下了一颗白子。

  形势眼看着焦灼起来。

  我隐隐处于下风,望着棋局深思,然后将黑子放回去:「这是死局,我输了。」

  孟九思意有所指:「倒是有解困之法,只是你不用。」

  聪明人下棋,看到的永远不止是棋。

  再往明白一点说,就是欺君犯上的死罪了。

  我叹了口气,吩咐身边侍奉的下人都出去,又喝了口茶,才缓缓开口。

  「先帝于我有大恩,我不可以背信弃义的。」

  第一是救命之恩。

  当年我爹娘在沙场上被旧朝的将领挑落马下,副将冒死冲出重围,将我送给先帝。

  那时候打不完的仗,沙场上刀枪又无眼。

  有一次我被敌军抓住,刀都架到了脖子上,逼着先帝退兵,否则就将我杀了。

  先帝说,我是故人的女儿,他答应了要护我周全的,所以愿意用儿子的命来换。

  双方交换人质时,陆懿和哭得撕心裂肺,一声声叫着他爹爹,他也没有回头。

  成大事者,能忍常人之不能忍。

  或许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陆懿和隐隐有些敌视我。

  他最终还是活着回来了,但是从城墙上摔下来,脑子先着地的,流了很多血,我时常疑心是不是那一次摔坏了脑袋,所以才这么不清醒。

  他曾经换过我的命,所以我对他分外宽容些。

  先帝对我的第二恩,是养育之恩。

  我养在他的膝下,无论是先帝还是先皇后,都将我视作亲生女儿。

  他们原先都是穷苦百姓,简朴惯了,但我的吃穿用度一律是最好的。

  先帝将我带在身边,连议事时都放任我听。他说要养浩然之气,要匡扶正义,要为生民立命,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着。

  先皇后是真正的慈母,我贴身穿的衣物都是她亲手缝制的,她关心我的一日三餐,我染上时疫卧床不起时,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,从不假借他人之手。

  我是他们养大的,怎么能不善待他们的孩子呢?

  先帝对我的第三大恩,是知遇之恩。

  在我年少时,他便对我委以重任。

  他带我到沙场,让我亲眼看将军们如何排兵布阵,也教我纵横捭阖的帝王之术。

  他在人前赞叹我有经世治国之才,但喝醉了以后,又会看着我叹息,问我,吾儿,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,你若是个男孩,父皇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。

  临终之际,他紧紧攥住我的手,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力道。

  他说,我把你养得很好,也算有颜面下去见你爹娘了。

  他说,我把和儿托付给你了。

  他咽了气,眼睛还圆睁着。

  放心不下啊,陆懿和肩膀还那么单薄,担不起重任,建朝又才二十余年,百姓经受不起再一次动乱。

  我为他阖上眼睛,在他床前磕了三个响头。

  据说我爹临死前,将我交给副将,只留下了一句话——

  「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。」

  他和先帝是君臣,更是知己。

  二十年后,我迈上了和爹娘一样的路途。

  至此曾经那些少女心思都被我抛却在脑后,只尽心竭力辅国。

  我说到哽咽,孟九思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。

  「先帝果真愿意看你如此委曲求全吗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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